"性商杯"征文大赛作品

作者:珂厅

　　我的儿子和与他同龄的十四五岁的同学，体内似乎安放着定时炸弹，随时都有爆炸的强烈欲望。然而，他们连吃饭和睡觉都难于忘怀的帅哥或美人，即便近在咫尺，也仿佛相距万里之遥……于是坐卧不宁，极度窘迫，极度忧伤，甚至极度绝望！

　　作为一名教师，每当察觉到这些可怜的小生命限入相思的危机而不能自拔，我从来不像有些正人君子那样带着几分嫉妒背地里嘻嘻哈哈地嘲笑他们，甚至于当面恶毒地谩骂他们，而是对他们寄予无可奈何的理解和深切同情。——古往今来，一个生理、心理正常的人，谁没有经历过一段艰难而又唯美、感伤而又崇高的成长历程呢？

　　我最初对异性感兴趣，大约只有8岁。

　　那一年春天，我和邻家一个比我小一两岁的小姑娘阿欢赶着队里的牛羊，穿越森林的绿，爬过山坡的陡，眼前便铺开了一片开阔的草地，就在那儿，牛羊们吃着嫩嫩的草儿，闻着遍野的花香。牛们有时“哞——哞——”地吼几声，羊们有时“咩——咩——”地叫几声，不知它们是在向着大山抒情，还是在呼唤远方的恋人。
这时，我却有些累了，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用手枕着头仰望天空的蓝，和蓝的海里白云的帆。或许也是一种缘份，就在躺下的瞬间，我开天辟地头一回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奇迹：先是听到淅淅沥沥的声音，仿佛涧水在山谷里微弱的曲调，继而看到一帘小得叫人心疼的瀑布穿越明媚的阳光落下来沙沙地拍打着嫩枝嫩叶，化成若有若无的水花水雾……接着，我望见了瀑布的源头，那里，像生命在火里燃烧，像神灵在月下舞蹈，美得让人晕眩。可是我的眼睛刚眨了一下，瀑布就消逝了，一切都消逝了，只有那棵山核桃树上的小姑娘阿欢以蓝天白云为背景，提着小小的裤子，扎紧了红红的腰带，在半空中荡着，哼着母亲教她的童谣。那伟大的奇迹从此就在我的脑子里定格，恰似一幅仙界的油画，几百年几千年也不会褪色，不会剥蚀。
在最初几年，那幅油画好像藏在什么地方，只是偶然拿出来看看。可是到了我读小学五年级时，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严寒还是酷暑，无论下雨还是飘雪，那幅油画总是挂在我的眼前，挂在我的梦里，鲜活而又生动，撕扯着我的心，纠缠着我的魂。

　　我和阿欢就读于同一所村小，全校学生40余人，我们五年级一共8人，一人一桌，编成两行四排，前面靠墙是一张小小的黑板，教我们的老师姓萧，是一位远方来的右派。阿欢坐在我的前排，她举手的样子，回答问题的姿态，身上淡淡的芬芳，总让我想起从前在她身上发现的伟大奇迹——那幅仙界的油画。有一次，趁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字，我的手挣脱了我的约束轻轻地扯了扯她头上黑得富有磁性的长发，没想到她告了我一状，说我不认真听课，惹得右派老师萧狠狠地瞪了我两眼。我周身一惊，心里一紧，随即感觉到从脸蛋到耳根烫得似乎可以煎鱼。

　　然而，我不愿意放弃，也不会放弃。雨天，小河里涨水了，我总是主动牵着她的玉手过河。课间，有人欺她娇小，我总要找个借口跟那些坏蛋打架，哪怕事后挨批评、写检查也在所不惜。但她始终躲躲闪闪，从不与我说话，从不对我露出一丝笑容。当然，我对这些并不怎么在意，或者说，语言和笑容完全被我忽视了。我最向往的还是从前在青石板上仰望天空无意中发现的那处比天空更有召唤力的伟大奇迹，可她一直紧紧地锁着，我再也没有看一眼的福份了。为此，我似乎最初感受到了什么是孤独。

　　那天午休，阿欢手里的皮球离开巴掌大的操场，蹦蹦跳跳地跌落到了山下的深谷里，顺着小河向着下游飘移……急得阿欢脸上挂着嫩嫩的草叶尖上闪亮的珍珠。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所以，我比皮球蹦跳得更起劲，下了山，绕进深谷，在垒垒乱石中沿着河岸追赶了一个下午，终于把那只不听话的野兔子捉了回来。我满以为阿欢会来迎接凯旋的英雄，没想到面对我手上、脸上、身上被荆棘划烂的伤口，她竟然冷冰冰地说：“谁叫你捡？”我真是肺都要气炸了，但又无可奈何……

　　那年夏天，我们小学毕业赶上了文革后首次升学考试，阿欢考得很好。然而，到了开学那天，我穿上一身新衣服，带上爸妈备好的生活用品，跑去约阿欢上学，她爸却说，还是种地稳当……右派老师萧骂人，她爸还是不听。随后，我独自走在长长的山路上，看到山上过早凋零的红叶，纷纷扬扬，落地为泥，又不禁想到了阿欢，想到了阿欢将要厮守一辈子的贫瘠的山村……这时，我眼里莫名其妙地湿润了。

　　我上中学的校园，坐落在800年来一直被人称之为桑园的小场镇上，绿树丛中是青一色的木楼，古色古香。小场镇上有个粮站，有个卫生院，有个小百货店，有个羌人饭店，还有个理发店……学校靠近一座小山，山后是从40里开外我老家的森林里流出来的小河，河上有一座双拱石桥，桥上有一条直通南北的公路，公路上偶然跑过去的“砰砰砰……”，就是那个时代当地最先进的现代文明。

　　我对小场镇的新鲜感渐渐淡下来，那天上语文课，我的目光无意间透过窗户在操场上发现了一只美丽的蝴蝶。语文老师杨讲了些什么，我根本不知道，甚至觉得老师、同学、教室和我自己都不复存在，这世界上似乎只有那个操场，和操场上那只美丽的蝴蝶。课后，我打听到了蝴蝶的姓名，她叫艾玲，与我同级，她在二班，我读一班。蝴蝶就住在小场镇上，爸是售货员，妈是卫生员，蝴蝶自然就是居民（那个时代居民身价较高），所以到了夏天有漂亮的裙子穿。而来自于农村的孩子大都穿着古老的羌装，而且往往是老大穿了老二穿，穿来穿去穿得没有一点美学价值。

　　蝴蝶特别迷人，又特别骄傲，像童话里的公主。我挖空心思找机会与她擦肩而过，她却总是昂着高傲的头颅，目不斜视。可是，蝴蝶始终在我心灵的天空快活地飞着舞着笑着乐着……一到万籁俱寂的夜晚，蝴蝶还会让我失眠——眼看快要入睡了，她的翅膀却在你的眼前轻轻地拍打起来，就像心跳一样清晰，可你刚要伸手，她又化成传说中的花仙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为了赢得蝴蝶的一声招呼、一个浅浅的微笑，我选择了在学业上的拼搏与进取……唉！当时过一天，真是比我多年以后过一辈子还难。

　　到了第二学年初夏，土地包产到户了。记得读小学时，右派老师萧老爱约我爸和阿欢爸喝酒。不知他们从哪里搞来几大瓶透明的液体，想喝了就烧开一壶水慢慢地凉冷，然后把那种液体添一些进去用筷子翻来复去地搅，搅累了就坐下来喝，也居然可以把脸烧红。解放前夕，我爸用我爷一辈子的积蓄买过两亩地；前些年，阿欢爸因为太穷竟私下放羊，而且其中有只母羊肚里又有崽了……这三个反动家伙且不说屡教不改，喝醉了还要散布反动言论。但我喜欢他们，因为不管在哪家喝酒，我和阿欢都能吃到平时难得一见的猪肉、羊肉和沙沟鱼。我爸说：“现在啥都好，就是这酒不好！”阿欢爸说：“还好呢，老子的羊都成了资本主义尾巴！”右派老师萧说：“莫急，耕者必有其田，过两年土地一分就对了……来，喝！”没想到现在果然“分”了。

　　前几天，学校放了暑假，我回家陪着8岁那年放过的牛羊的儿女们（已是私有财产），沿着熟悉的羊肠小道朝后山里走去。一路上，远远地传来欢乐得有些苦涩的民谣，我奇怪地想，当年若是右派老师萧担任国家元首或政府总理，改革的号角不是很久以前就吹响了么？想到这里，我居然忍俊不禁神经质地傻笑起来。   

　　我一一解下套在牛羊们嘴上用青藤编织的笼子（不戴笼子一路上庄稼就会遭殃），它们竟然也要对我感恩，然后才和漫山遍野的青草接吻。我再次躺在8岁那年躺过的青石板上，仰望着看不透的蓝天和蓝天里会飞的白帆。在我的眸子和天空之间，那棵山核桃树长得更高更壮了，绿叶间挂满了青青的果子。我知道，那些果子熟了，落到地上，再捡起来敲破，里面的仁儿的确味道很美，而现在却是既苦又涩。我静静地躺着，慵懒地闭上眼睛……恍恍惚惚，我又看到了8岁那年发现的伟大奇迹。

　　那声音的源头同样神秘，同样芬芳，同样勾人魂魄，只是不见小小的裤子、红红的腰带、古老的羌装，而是一只生动的蝴蝶。可是定睛一看，那蝴蝶就飞了，连一丝风一样的影子也没留下。但是，我仍然做着美梦，梦见蝴蝶躺在旋律般的白云上徐徐而下，然后在青石板上与我纠缠到一起，组合成同一个子宫里的孪生兄妹。在那最完美的摇篮里，我感觉到了火山彻底爆发，仿佛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我感受到了天崩地裂的恐惧和晕眩，然后便是平静，平静得就像没有时间。然后，我惊奇地发现，有几朵小小的液态的白云，飘在我身上的某个地方，散发出一种甘蔗样的味道……

　　我想，这一次是死定了……我似乎真切地看到自已在雪花的挽歌声中慢慢地咽气，看见悲伤的父亲取下几块木板钉了一个木匣，然后把我放进木匣盖上盖子，又用钉子丁丁冬冬地封得严严实实……我听见母亲嚎啕着骂我，你是来收账的呀！接着看见父亲扛着装着我的木匣，按照几千年来的规矩，把我送进了深山里的一个洞穴……我想到从此以后只有我和我那孤独的木匣相伴，再也见不到亲人、见不到牛羊，再也听不到阿欢的童谣、听不到蝴蝶的歌声，我的悲伤就化成一股气流，从嘴里哇地一口吐出来，像一群发病的疯狗样在山坡上、林子里、峡谷间到处乱飞乱蹿乱闯……

　　还好，死神并没降临，过了几天，那年轻的本我再次威风起来，昂扬着向上的头颅。我用一双小手缓缓地伸过去，就像仁慈的母亲呵护着她的宝贝。我仿佛睡在红霞的翅膀上，又好像变成了红霞的羽毛，没有一点重量，飘着飞着，飞着飘着……我和满天的红霞彼此交融，无法言谕的快乐淹没了天空。可是仙乐般的美妙很快就消逝了，我重返大地规规矩矩地躺着，黑夜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窗口含着几颗遥远的星星眨着疲惫的眼睛。宛如完成了一次长途跋涉，我四肢软绵绵的，真切地感受到瞌睡来了。

　　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里，我幻化成了敦煌的飞天，身边依偎着心爱的蝴蝶，蝴蝶的笑声像一阵风……我们在风中飞了起来，耳边像是弹奏着竖琴，琴声把蓝天白云扔到脚下……我们飞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星球上，那里只有宁静，没有喧哗，我们不为吃而操心，不为穿而发愁，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做爱，就是疯狂，就是快乐！可是，校园里当当当的钟声，几下就把我的梦境敲碎了，我不得不走进教室……

　　此后，我的活火山每隔三五天就要爆发一次。我总是喜欢悄悄地把激情化为感伤，然后躲到一个地方将大地炸开一道口子，让滚烫的岩浆喷薄而出，像中国龙一样在空中舞蹈，再落到大地上汇聚成生动的红河……在这一完美的过程中，我每次都会坠入西班牙的《红河谷》，那美妙的旋律，那美妙的忧伤，那美妙的绝望，轻轻吹动蝴蝶的长发，轻轻剥去蝴蝶的裙子……我好像真的到了神灵居住的地方，再次看到了8岁那年唯一见过的伟大奇迹。就在奇迹出现的刹哪，我消逝了，不存在了，飞身成仙了！然而，旋律迅速冰冻，树叶不再招手，树枝不再弯腰，壮丽的红河熄灭了火的颜色，退却了火的温度，转眼间化成坚硬的磐石，大地恢复宁静……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也不是一件丑事，因为我爱开小差的恶习改过来了，犯罪的冲动也随之化为云烟。我的成绩一直保持在全级第一第二，品学兼优，每年都会受到校方表扬。想到火山爆发的惨烈，想到老师经常唠叨的什么美德，我手里捧着荣誉，真是感到惭愧，我的骨质里是多么腐朽、多么荒诞啊！

　　一天上午，我做了课间操，突然心血来潮鬼鬼祟祟地溜进宿舍，美美地躲在蚊帐里躺着……不料，语文老师杨轻手轻脚尾随于后，在云里雾里逮了个正着。
我哪里还有脸面活在世上，哪里还有脸面见到同学。脑子里嗡嗡的马达声和杨老师的训斥夹杂在一起，感觉就像脱了裤子展览于闹市。我侧身摸出父亲送给我的小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用尽全力照着手腕上狠狠地刺去……冥冥之中，我想到自己就要这么死了，而且死得这么肮脏，不禁悲上心头，眼里涌出荷叶上的珍珠……江水爆涨，我在波涛声中时沉时浮，两手拼命地舞着，总想抓住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抓住……过了很久很久，我感觉到了左手的疼痛，看到了右手上连接着一根透明的管子，随后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语文老师杨坐在对面。小毛，你总算醒过来了，杨老师说。小毛，你的秘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你放心，我是你的朋友，不会告诉任何人。小毛，你可别再犯傻了，说句实话，我以前也做过这种蠢事……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语文老师杨言而有信，果然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告诉校长。我确信，直到今天，局外人都还误以为是我不小心，让刀子割伤了我的手，而且割断了动脉。据说，我治伤的时候，校长还发动了一场收缴刀子的运动。校长举我为例，要求全校学生都把刀子缴上去，一律销毁，如果发现有人私藏，就得回去请家长来。我的刀子是父亲给的，为此，一直处于弱势地位的母亲竟把父亲骂得抬不起头来。
出院以后，语文老师杨把我带进办公室，然后亲自把门关上，让我坐着，真诚地和我交流：小毛，前段时间你精神萎靡，我知道有问题……那天，我本意是想找你谈谈——人要有点毅力，要善于克制……事情已经过去了，要放下包袱，你听到了吗？

　　语文老师杨如此开恩，他的话我能不听么？

　　恰在那段时间，我从一期杂志上看到了一篇文章，说青春期做那事危害性很大，会导致发育不良甚至早夭……我置身于恐惧的深渊，痛改前非的举措更加果决了。可是，大约坚持了三周时间，到了第四周我就成了英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了火山的壮丽，为了快乐的燃烧，我连死都不怕了。事后却倍感绝望，上课无心听讲，成绩直线下降。过了一学期，我发现自己同样长高了不少，体重、体力也在增加，并无不祥征兆，这样，我又有了信心。不过，我总是尽量给活火山泼冷水，让它处于休眠状态。后来，我考上了高中，接着上了大学，十多年来一路顺风，过得十分快乐。

　　我大学毕业以后，先是为人之师，继而为人之父。

　　我常常想起右派老师萧，他以卑微的身份走进我的童年，最初教会了我识字、写诗、著文，可是，他在得到平反通知的当天，跑去和我爸及阿欢爸喝酒，喝着喝着就滑下桌子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我也非常怀念语文老师杨，在我腐朽透顶的岁月，他不曾让我丧失尊严，不幸前些年被车子撞了一下，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今年清明，我和妻儿回乡扫墓，又到了8岁那年我最初见过奇迹的青石板上躺着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我想到了可怜的阿欢，她的丈夫被山西的煤海淹死了，现在独守空房，还要抚养两个孩子。我也想到了蝴蝶，她接了她爸的班，由于婚前被人轮暴，婚后不育，被丈夫甩了，后来供销社倒闭了，就在茶馆里组织女孩子卖淫，东窗事发，判了重刑。我还想到了读高中、上大学单恋过的无数情人，她们有的过得很好，多数处境艰难，还有一位离开了人世……想着想着，我就忍不住流泪了。

　　在我艰难的青春期，那些天使般的女孩，那些水一样的女孩，她们的美貌，她们的风度，她们的贞洁，给了我多少美好的想象，带给我多少难以言喻的快乐啊！可是，这些开放在人世间的花朵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苦难？          

　　现在，我的儿子、我的学生，都是十四五岁的娃娃，面对他们的不安，面对他们的焦虑，面对他们的苦楚……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回想自己艰难的成长历程，和曾经有过的月光般的性爱，我唯有理解与尊重，唯有仰望星空默默地祝福，祝福那些在伊甸园外等候的少年，男孩子像高山上的松一样，女孩子原野里的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