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白蛇传说》插图

　　李银河作为中国第一位以性为研究领域的女社会学家，著有《虐恋亚文化》等社会学著作。李银河以其大胆论述虐恋、同性恋、多方性行为的言论饱受争议，如今，她把自己的研究领域--虐恋--写成了小说，陆续发表在自己的博客上。在写作之前，李银河问自己："不写会死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告诉IBTimes中文网，她通过小说的方式让更多人理解虐恋这种亚文化，而写作本身，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李银河的眼神平静谦和，语调也透着沉稳亲切，虽然她在书中、在网络上无所畏惧地讨论性学，却绝不是一副咄咄逼人居高临下的态度。在接受IBTimes中文网的专访中，李银河说到其实她也有顾虑，虽然她针对虐恋题材创作了一系列小说集，但只在博客上贴出几篇不那么露骨描写性的小说，也正是因为涉及性这个话题，她对正式出版该小说集还有一些犹豫。

　　对于大众对她言论和思想的攻击，李银河显得很平静，"反正我的所有言论都有人骂"。尽管如此，她从未放弃过她的坚持，并相信随着社会发展，能理解她学说和思想的人越来越多。

　　谈起自己写小说的尝试，李银河显得非常谦虚，作为已故著名小说家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在IBTimes中文网的专访中笑言自己的文学水平"当然比王小波差远啦，王小波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文学家呀！"

　　IBTimes中文网：你以前写过虐恋题材的学术著作，比如《虐恋亚文化》，但是现在写起了小说。这一领域，如果不算地下文学，中国有没有学者或者作家尝试过这个题材？

　　李银河：好像是没有吧。我算是第一个，但是没有出版，我现在有些犹豫，还有一个顾虑，就是我觉得它在文学上不够好。这些小说完全是以虐恋为主题，这 就已经比较不太好了，况且从文学上没有达到我的标准，我觉得没有达到特别好的文学的标准。反正是现在我在网上看，有人说，嘿，比王小波差远了！当然差远 啦，王小波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文学家呀！我现在有个思路，就是把它作为《虐恋亚文化》的姊妹篇，作为我的社会学研究的一个文学形式的图解，从这样一种角度我还可以接受，要不然按文学标准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它还不够好。

　　IBTimes中文网：把虐恋题材写成小说，是不是为了更多人能理解虐恋这种亚文化呢？

　　李银河：也有这个动机呀，所以写出来的小说，读过社会学的人看，就会觉得怎么跟论文似的，就觉得论文味儿比较重。社会学就是要把一个现象分类，比如 说具体到虐恋，就有男主女奴，女主男奴啊，三人关系啊，四人关系啊，好像有各种各样的类别，来cover整个领域，整个人群，有点社会学分析的味道。如果 将来出版的话，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出，当做我学术研究的图解，而不能算是一个好的文学著作。

　　IBTimes中文网：我看你的博客点击率很高，就说明大家都喜欢过来看。那你为什么有写作这个小说的冲动呢？

　　李银河：就是......就是......有冲动呗（笑）。写作必须得有冲动，用里尔克的话来说"不写会死吗？"你要在写之前，一定要要问自己，不写会死吗？如果回答是肯定的再写。所以我在写的过程也是很享受的。

　　IBTimes中文网：您在博客中贴出这几篇虐恋小说，您也自称"口味重"，有出版计划吗？

　　李银河：现在还在犹豫，实际上已经有过一个香港的图书公司已经签约了，但是还没有出版。

　　IBTimes中文网：为什么犹豫？

　　李银河：觉得就是太......怎么说呢？基本上以性为主题，还是有点顾虑。

　　IBTimes中文网：但是人们对性方面的话题接受挺多的。但是虐恋还在中国文化中还是算口味重吗？

　　李银河：对，多数人可能不大理解。

　　IBTimes中文网：以前您的观念在国内受过争议，现在有没有觉得人们对这些问题宽容一些？现在人们还会对同性恋、虐恋等你的研究领域相关的话题开开玩笑。

　　李银河：应该方面宽容多了。

　　IBTimes中文网：性开放程度和社会发展程度是有关的吗？

　　李银河：我觉得是有关系。所谓温饱思淫欲嘛，现在中国温饱问题解决了，所以有这方面的需求，也不忌讳了。

　　IBTimes中文网：比如说？举个中国的例子？

　　李银河：比如说福建有个小城市，有两个同性恋公开结婚，还举办民俗婚礼，都有点大张旗鼓的了。说明了整个社会的容忍度提高。

　　IBTimes中文网：以前有没有尝过此类文学体裁的创作呢？

　　李银河：实际上写了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有一年多了吧。第一篇贴在博客里的是《反熵行动》，但已经有一个短篇小说集，并没有贴在博客上。贴出来在博客上的这几篇，只是涉及一点性，但剩下的那些小说完全以性为主题，就是以虐恋为主题，就没敢贴。

　　IBTimes中文网：没敢贴，是出于什么顾虑？担心官方审查？还是担心一些民众的不理解？比如避免一些人会跑到您的博客里很愤怒的攻击你。

　　李银河：对吧，反正骂的人是不少吧，反正我的所有言论都有人骂，哈哈。

　　IBTimes中文网：但是我们也看到现在大众对你的学说越来越理解了。

　　李银河：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也心态也平和一些。不像原来那么几十年来特别反性禁欲，所以非常激烈，反对的声音会非常暴戾，

　　IBTimes中文网：你的小说中的人物以虐恋的形式纠正对现实的不满，如《反熵行动》中，女方升职后成为上司后扮演受虐者，让男友扮演施虐者，通过这种方式进行心理补偿，纠正对现实的落差，那么虐恋属于一种心理发泄吗？

　　李银河：对对对，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男性受虐的更多。

　　IBTimes中文网：所以你说平时大权在握的人更容易陷入受虐心理？

　　李银河：这是社会学对虐恋的研究发现的，一般是什么贵族啊大法官啊军官啊大公司大领导这种人。

　　IBTimes中文网：为什么大权在握的人喜欢在虐恋中扮演受虐者，这个心理基础是什么？

　　李银河：因为他平常总是发号施令，但是他实际上心里会有那种丧失权力的恐惧。因为平时手上有太多权力，所以那种"无权感"对他有一种吸引力，这实际 上也是有一种焦虑，无权感本身对他的心理平衡很重要，他会有这种渴望。福柯也说过，虐恋是个权力有关的。虐恋中的主人和奴隶，是有权和无权的角色的扮演， 就是把现实中的权力关系做了一种游戏中的戏仿，而且有的时候他们会互换角色的。当然这也是对某一种特别敏感的人才有这样的心理，一些土老帽，有权力就享受 的不得了，对压迫人残害人心安理得，不会敏感，这种人是不喜欢虐恋的。所以，喜欢虐恋的人都是比较敏感的，应该说是一种，恩，比较优雅......比 较......应该说虐恋这种东西，我认为是性感的极致。它是一种......哎呀，很难表达。

　　IBTimes中文网：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的，为什么有人会从虐恋的肉体疼痛、精神折磨中找到愉悦呢？这是不是人在受过社会压抑扭曲的后果？

　　李银河：也可以这么说吧，这是一种焦虑。正因为人是趋利避害，他对这个"害"：比如说伤害、疼痛、羞辱，比较焦虑的。越焦虑的人，他就会这样想：" 万一我被侮辱了怎么办？万一我处在受虐的情况怎么办？"这时候他就有一种最彻底的解决办法，就是最彻底的陷入这种状态，就会平息这种焦虑。如果彻底成为一 点权力都没有的人，彻底受虐受凌辱的时候，反而没有焦虑了，所以说虐恋有治疗作用的。把自己彻底的陷入自己最最害怕的状态。你知道吧？反而焦虑解除了。虽 然以相互折磨的形式表现，对人的身心健康平衡很有帮助。

　　IBTimes中文网：虐恋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有区别么？

　　李银河：大家老把二者弄一块，但我并不认为是同一种东西。斯德哥尔摩算是虐恋中的一种，但它不能概括和等同于虐恋，只是一个小小的类别，在被绑架、 躲不开也逃不出的情节之下，我觉得他是虐恋的小小变种。其实我有篇小说中也写了，有个人被绑架了，他爱上绑架他的人了，如果说这是斯德哥尔摩，那也算的。 特殊的情境之下，发生的有点像虐恋的关系。其实大量的虐恋关系是完全自愿，双方同意开始，一开始就商量好约好，99%情况才是虐恋，双方感情很好。但是斯 德哥尔摩一开始是陌生人，是强迫进入这种关系，但绝大多数的虐恋是双方自愿的。

　　IBTimes中文网：虐恋与故意施加的人身伤害有关，不同于足球等体育运动中的意外的受伤，怎样保证进行虐恋的人不触及法律？

　　李银河：大多数情况下，虐恋是不会触及法律，一些鞭挞的行为只是引起红肿等后果，远远构不成法律中认定的轻伤等伤害。还因为虐恋是在两人完全自愿的情况下进行的，事先也进行过约定，如果受虐一方实在受不了，就会说safeword安全词，施虐方就会停下来。

　　IBTimes中文网：您在最近一篇虐恋小说《2084》中写道："如果一个人根本无望摆脱一种虐待，他就会转而喜欢这种虐待。我 们的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受虐不但成了日常的秩序，而且我们已经喜欢这种秩序了。"王小波《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却赞美了努力挣脱社会束缚的自由人格，您却 解释了奴役改造人性的合理性。您的思想和王小波的思想冲突吗？

　　李银河：表面上看是有冲突的，但是虐恋比较特别，虐恋的关系是虚拟的。如果说我所写的是陷入真正现实中的奴役关系，奴隶主确实对奴隶有生杀予夺的权 力，如果这样写的话，我确实与王小波对自由的向往就完全冲突。但我并不是写真正的奴役关系，而是双方约好的、自愿的，他们拿主人奴隶的关系那做游戏，那就 不冲突了呗。

　　IBTimes中文网：虐恋可以用专制来类比吗？比如说人民选出暴君，暴君对人民施暴，可以类比虐恋吗？

　　李银河：我觉得有的时候还真是这种关系，但是，怎么说呢？尤其是这一篇《2084》，还是有点政治含义，这个政治含义并不是虐恋游戏了。我的小说集 里大量写的是虐恋游戏，没有任何政治影射，但是这篇《2084》影射了真正的奴役关系，这篇的主题不是虐恋游戏了，这篇的主题是政治。

　　IBTimes中文网：王小波写过一篇用SM来比喻在专制社会中以施虐他人或者臣服他人而得到快感的人，如果你这篇来影射政治的小说《2084》解释了臣服的合理性，是不是显得悲观呢？

　　李银河：倒不是和王小波有冲突。有的时候，说一个小说到底是悲观还是乐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写的这个东西是不是存在，是不是真实的。这个小说的 主题跟《1984》是一模一样的，那你是1984是悲观还是乐观呢？王小波自己在他的好几部小说中，都有虐恋情节，比如说《黑铁时代》还有《未来世界》， 描述人们受鞭笞什么的，跟他整个思想倾向并不矛盾。

　　IBTimes中文网：《反熵行动》描写女主角向男主角臣服，担心受到女权主义者抗议吗？

　　李银河：反正是有女权主义者非常反对虐恋的，女权主义者也批判过弗洛伊德，因为弗洛伊德说受虐心理是女性的极致的这个观点，我那小说集有个地方题词 里引证过。但是具体到虐恋这个领域，从社会学统计上看，大量受虐者是男性，施虐者是女性。所以不能说虐恋是男女不平等的表现，它可能还是女性权利的张扬 呢，它跟男女平等没有太大关系，只是性的游戏，一种游戏扮演，但两人的人格是完全平等的。虐恋是男女双方人格平等下的角色扮演，该女主角自愿选择和追求玩 的一种游戏，和她是女权主义者，一点都不矛盾。

　　IBTimes中文网：向强者臣服是人性中的一部分吗？

　　李银河：有吧，一个心理学家专门写过一本书，论证人不想要自由权，甚至想把自由权交出去，逃避自由。但是这与虐恋不能等同，虐恋以角色扮演为主，享 受那种臣服的那种性感的感觉。但是向强者臣服还是少部分人的心理吧，并不是普遍的所有人都会从臣服他人中感到性感，这种算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性取向。虐恋跟 普遍的人格平等，其实也不冲突，在虐恋中，并不是施虐受虐的人的人格不平等，而是在平等人格基础上所进行的一种游戏。